琶音之上
荷兰的天气一向不太好,烟雨蒙蒙让人提不起精神,一般听音乐可以抵御这种阴暗的抑郁情绪,有一天下班后坐火车回家的途中一边听李斯特的《叹息》:曲子刚开始起伏连续不断的分解琶音从头到尾保持着,像荡漾的涟漪,在琶音之上,一个单声部如歌的旋律缓缓升起,如同星光洒落,柔美而令人动容。我喜欢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东西,这种浪漫的,飞升的影子若有若无的东西。李斯特的音乐像是一幅将复杂情感微粒串联而成的宏大卷轴,精致而震撼。
我记得李翊云在一个podcast里面说写小说就是fabrication,要一层层把故事缠绕起来才叫故事,也提到故事的复杂性其实和人的复杂性很像,人可以坐着什么事情都不做,但是他的内心可能是风起云涌的。我觉得每个琶音就特别像一个个被拆解的复杂的故事,琶音之上的那些旋律就像是复杂故事的延展,像是微观颗粒到宏观形态的交叠转变。2024年就是一个个具体的故事交织而成,但每一个故事的开始到结束都好像给了我一些宏观哲学意义上的思考。
身体的局限和抵御孤独的爱好
仍然记得本科毕业前夕院里还是学校的采访我,问我未来规划是什么,我说我是人工智能很好奇,很想开发一个像电影 Her 一样的AI,4月从国内飞回阿姆,东航飞机到了巡航高度还是冷得要死,经历了12小时的煎熬+难吃的机餐+混乱的乘客的吵闹后回到家又是一场高烧,结节性红斑又小范围出现,链球菌身体肆虐,扁桃体发炎,在床上痛苦万分,吃了抗生素立马躺平睡去,凌晨5点多退烧了打开手机,在领英看了gpt-4o 的demo,从语音的拟人性,多模态功能与反应速度到reasoning的能力无一不是sota级别的,我很感动,好像这几年反反复复被随机按下暂停键的日子有了一点慰藉,只要活得长一点,自己没做到的事情总是有人会做到,而且做得极致且令人望尘莫及。 知道了硬件的局限,我也就不太在意什么,物外之喜,人事之悲。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精神比身体强大,任何难过的事情,想不出来,过几周就能自己开解自己,解答不出的也不内耗,人生都有局限。四月的时候在国内的最后一天大学同学主动来找我说要见我一面,我一直记得我出国前他在博客里写我是说“梦想把他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句话一直很深刻。我们在逛书店,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掉书袋,我说爱听贝多芬的悲怆,虽然耳疾但是能写出如此令人动容的作品,身体的局限并不会降低人生的韧性。
虽然我受不了身体上的疼痛,但好像也能像贝多芬那样不断得做一些事情。年初到年末,我几乎每天都弹琴,12月份的时候我已经能弹整首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我很高兴能一直弹下来,每天都看到自己的进步。培养一些爱好其实就是抵御痛苦和孤独,手机里录了几百条练琴的音频视频,每一条的底色都是恍若生命尽头的落寞。我想如果哪天我能把我所有喜欢的曲子都弹出来的时候,那我其实就是把所有一个人的时光都转换成了美好的音符。我有时候会想起刘小样说的那句“我虽然痛苦,但我并不悲伤”,我消解痛苦的方式就是找了一件要用年作为单位来完成的事情。她不是失败了,只是还没找到走出去的路。
记忆拾荒
身体与爱好构成了内在的故事,而外部的故事则来自人或者看过的电影,作品这些外部的“故事”。我经常性地会回去回味一些旧的东西。比如重新看《步履不停》,结尾处一家子在车站分别那一幕我真的泪如泉涌。人生也不过就是几次这样或者那样的离别而组成,真正击穿人心的是离别时东亚人独有的克制隐忍,特别是家人之间的离别,好像都是简单的挥手告别但内心却依依不舍,而离别后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两者之间的矛盾都来自含蓄这种文化元素,然而导演用母子在归途同时想起那个相扑手的名字这样轻松而富含深意的小插曲结束。 另一幕是晚上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进了家里,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的角色像是失智了一般一边追着蝴蝶一边喊着是大儿子化蝶飞进了家里,最后蝴蝶落到了大儿子的遗照上,男主阿部宽轻轻捏住蝴蝶然后走到阳台放生。 真的很喜欢这样淡淡的忧伤的片子,就像是隔壁邻居家就会发生的故事,没有太多的转折和起伏,平静,平庸才是常态。
关于家庭的记忆,我经常回想想起几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自己的故事,我和家人走在马路上,作为小孩的我,懒得走,一路上讨着我妈抱着走,我妈在和我舅舅聊天,并不理会我,然后我跑到我舅舅跟前说走不动了,抱抱我,然后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肩膀上,那一年我三岁。高架桥上长满了藤蔓和爬山虎,偶尔桥上呼啸而过汽车的声音在夜里渐强渐弱地回荡,树下没有落叶,那也是个寂静的夏天。我舅舅已经去世13年了。
他人即地狱?
我还记得我学生时代一度非常喜欢写东西,觉得华丽的文字带着一点知识分子的气质和傲气,有时候很幼稚,爱用一些生僻的词汇,似乎在炫耀一种奢侈品。但出国后语言交替使用,中文语文的使用就像snapshot一样定格在了那一刻,也许可能是语感变了,不再那样去写东西,写到哪算哪,只要逻辑不太离谱应该也大概能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但从来写不出什么是爱情。
我觉得自从我开始主动去认识更多的人,我拿到的样本越来越大之后,我就像一个大模型一样,被训练地不断纠正调整原本模型的参数,更能接受不同的观点和性格:有的精致利己,有的善变轻浮,还有的死板,墨守成规,或者好大喜功,或者安守本分。每个人展示在别人面前的一面,最表层的都是他们想要尽力体现的一面,深挖下去的另一面,则是他们被过去经历的一切塑造过的痕迹。这底下的一层,常常会在时间的维度里面慢慢浮现,这一面似乎也是复杂人性的逻辑原料,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对话,都是肌体不自觉利用这些原料向外界进行生产加工。每次这样解构一些事情,我就变得不再期待理想中的罗曼蒂克。我相信的是真诚和兼容,扒开你的躯体,看到杂糅拧巴的黑暗原料后依然有拥抱的冲动。
最后
写到最后我又想起李翊云的那个播客,她的一个英文播客,两个中文播客是我这两年的精神支柱,在她这个英文播客里面,主持人问她说你儿子去世的时候,Marilynne(李的老师)说他(李的儿子)有过profound的人生,我最近总在琢磨profound这个词,怎么样的人生算是profound的? 透过这个圆锥顶孔般狭小的博客再回顾这一年的我,我肯定想不到我已经在不同的时空成长成为了现在的我了,细胞在这段时间的代谢过程中把我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every single step that I took leads to another universe. 播客里她也说,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不是每个人都相同得在感受时间: how do you feel in every minute, not all people feel in minutes. 我自己想我也不太知道这一分一秒的感受就在这些弹琴,回忆,电影,看书上有没有意义,但那种充实和宁静特别像在海边看着潮涨潮落的午后。
李斯特的《叹息》这首乐曲的旋律线在不同的音区由双手交替奏出,柔美的旋律有时置于伴奏之上,有时穿插于伴奏之间,不断变换着调性与和声色彩。“从降D大调到A大调、E大调,最后回到降D大调,细腻的描摹出丰富的人类情感世界”。人生很多故事都是不同故事的交叠最后再回到原点。再过几十分钟又是新的一年,确实就是世间万物,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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